第一次知道你的名字，是看到你的墓碑——诗人余㥞雅之墓，民国九年庚申三月八日若瑔达父自题。碑文有四个身份：前清法政科举人、贵州大理分院刑庭庭长、贵州省政府顾问，主碑文“诗人余㥞雅”，是你一生最钟爱的注脚。生前为自己立碑，实为少数。刹那间，回溯到东晋的五柳先生，他亦生前写就《自祭文》，晚明的张宗子也有《自为墓志铭》。其人之豁达，可见一斑。

今天，我来到了你的庄园。矗立的实木基座，高大宽广的厅堂，处处彰显着土司的尊贵，不怒自威。这座恢宏的建筑群，如今已经人去楼空，却依然大气磅礴。穿过大堂内圆门，二院的东边是一个园子，名为“时园”，始建于第六世庄园主人杨廷栋。时园中设有书房，双环鱼池与祠堂。高墙大院之下，这方院落显得如此清雅静谧，仿佛与俗世相隔绝。站在书房㥞雅堂前，无数曾经宾朋满座的场景浮现出来，只是俯仰之间，已为陈迹。堂上有一幅斑驳的匾额，字迹明灭，据说原本已被周围的农户收回家中准备当作柴火，幸而后人几经寻访，终于物归原主。这幅匾额，是江苏淮安著名书法家田步蟾的墨宝，字体为古篆，是1914年从北京寄回的。堂前摆有一张八仙桌，四张椅子，陈设简洁古朴。右侧有一个刻有梅兰竹菊四连屏的实木屏风，屏风之后有一位伏案写作的读书人蜡像，神情专注。你说“爰取以从心深遂之义，顾其读书堂曰㥞雅堂”。拂过岁月的埃尘，我看到半身石像上你坚毅的眼神，目光如炬，这是对“㥞雅”二字最生动的阐释。

庭前，那株庄园主人从外地带回的紫荆花，历经百年，今已亭亭如盖。翻开《㥞雅堂诗集》，才发现在15岁时，你早已写下“文章千古事，留并好山青”的佳句，这组题为《山居即景》五律，让人仿佛回到了百年前的时园，看到“山青薶远树，天碧落寒潭”的情景。今我来斯，风景如昨，连同双环鱼池中锦鲤摇曳的画面，也依旧是你笔下所写的“黄梅惊乌落，绿绦动鱼游”，池上有一座风雨桥，也是一个小小的凉亭，檐牙雕琢，小巧精致。这典型的江南园林景观，在乌蒙深处的这座宅院里，显得如此协调。㥞雅堂北面是家族祠堂，祠堂内仍供有各位祖先。祠堂气氛宁静肃穆，整个时园在草木映衬中，更显典雅幽谧。

在大堂西侧，与时园位置相对的是亦园，入门处楹联为“莺花日办三春课，风月天生一稚人”，可以想见春日融融、书声朗朗的画面。亦园主要用于日常授受家学，明末改土归流后，这个原本素以武备拓土开疆的彝族家支土司，经过历代的学习与积淀，已然成为一批优秀的彝族知识分子。来此之前，未曾想到在遥远的乌蒙腹地，在偏僻的大屯半山，竟隐藏着众位文学巨擘，余家驹，余昭，余珍，余一仪，余若瑔……一个个名字，掷地有声，如同平地惊雷，让大屯土司庄园也熠熠生辉。这方灵毓的土地，这座三进院的宅子，滋养了多少文学的种子！

这座象征着土司权力的宅院，也提供了读书清修的场所。亦园的主要建筑是一间百余平方的教室，可容纳三四十名学生在此听课学习。儿时的㥞雅先生也曾经在此认真研习，此时，教室中也仿佛传来“大学之道，在明明德”的读书声……

斯人已逝，文字犹存。翻开《㥞雅堂诗集》，那一页页印满诗文的纸张，分明诉说着你年轻时的宏图大志，也饱含乱世的心酸，关于入仕与归隐的矛盾，以及中年丧妻、痛失爱子的血泪……面对一篇篇满怀深情的作品，我不忍卒读，可又不敢合卷，生怕错过你生命中那些电光石火般重要的瞬间。

你是大屯土司庄园的第十一世主人，你是选赴瀛洲留学的学者，你是晚清的法政科举人，更是㥞雅堂幽居的诗人……当我置身于这座百年土司庄园，古木幽森，房屋依旧，庭阶寂寂，我更懂得了王国维所说的“昨夜西风凋碧树，独上高楼，望尽天涯路；衣带渐宽终不悔，为伊消得人憔悴；蓦然回首，那人却在、灯火阑珊处”的人生三种境界。所谓“繁华落尽见真淳”，大抵如此吧。

你从10岁自川入黔，落籍毕节大屯，成为偌大土司庄园的少主人。你尽心苦读，在波诡云谲的晚清，你也曾有“男儿自欲致公卿”的壮志，然而风云变幻中，无法把握的东西太多，甚至连命运，都无法自主沉浮。漫长的一生中，你也曾慨叹阮籍“升沉两无意，无用做诗才”，也曾惋惜自己“三径荒凉黄叶梦，十年辜负绿窗纱”，也曾设想如同陶潜那般“东篱种野菊，前门植高柳”，也曾羡慕杜甫“文章百世后，光焰烛天辉”。在无数仕与隐的矛盾时刻，你的内心也有许多挣扎。最终，你走出了一条先仕而后隐的路。

年少时，你在葛子惠先生门下求学，遍读经史子集，诗词歌赋。青年时，你参加科举考试，六次落第。中年时，随着长兄被害入狱，无法改变时局的你带着一子二侄东渡日本避祸留学，研读法律五载，回国后考中政法科举人。在多方奔走后，终于营救出了蒙冤入狱的长兄余若瑝。之后，你有过短暂的从官经历，却因时局动荡被迫离开黔地，流落京沪，你与友人一起创办《斯觉报》，积极宣传革命；也担任过法政学校教员和律师。辗转多年，你回到贵阳，出任贵州大理分院刑庭庭长。晚年时，你弃官游历西南，最后因兵匪猖獗，你携家人前往贵阳定居。你的一生，短暂又充满传奇。

在诗集中，我看到了你的多情。你是情深如许的丈夫，妻子安氏不幸病逝，你写下“艰辛共历归偏早，世事相婴别里多……嗟余总被浮名误，远使红兰萎绛河”的悼亡之句。你感慨年轻时追求浮名，错过了许多与家人相伴的时光。待及归来，佳人已逝。“已无人初疑留影，尚待魂归动屡叹。”隔着重重书影，我看到了你在月夜之下寥落的背影。你是严慈并济的父亲，在《将归书示桐儿》一诗中，你告诫孩子“少年千黄金，蹉跎便消丧。几日英华姿，转瞬龙钟样……果富醇儒资，何必封侯相”。在百年前的晚清，你的思想早已超越了同时代的许多家长。你对孩子寄予厚望，殷切地叮嘱他珍惜寸阴，学有所成。只要真正掌握学识，做官与否并不重要。却未曾想到，有些离别即永别。在你归国后的第四年，年仅17岁的桐儿病逝于日本。你难以置信，写下“海天万里隔，生死无一梦。忆我归国时，新桥一哭送。不谓骄儿啼，永诀孤雏弄……海风挈悲来，血泪吹成冻”的凄恻文字，读之不禁落泪。多年后，听闻友人丧子，又引起你的伤悲，“爱子异域尚委骨，海天万里魂哀嗸”。历经了生死离别，你似乎从生与死的罅隙间，懂得了人生的无常。你说“修短百岁间，齐此众生众”。后之览者，亦有感于斯文。生命的长短听凭造化，在这有限的光阴里，我们要尽力活出独一无二的“本我”。你也是肝胆相照的友人，葛正父是你的“平生第一知己”。“素心曾密约，铩羽不堪伦。”你们曾一同求学，一同设立理想，一同劝勉对方。而葛正父壮年而殁，你叹息他“未得买山早招隐，况闻归骨尚无资”，当即寄去百金以解燃眉之急。“四十才名不厌低，十年灯火梦凄迷”，江湖夜雨十年灯，在无数无眠之夜，你想到的都是挚友。你也是忧国忧民的诗人，1906年你东渡日本留学，目标是“求师过海参新理，愍国回帆想大同”“泛还求大药，或有生民术”，想要拯救苍生于水火。那时你正值壮年，带着一子二侄，奔赴千里之外的异邦，心中满怀救国热忱。在回国后，看到黔地久旱不雨，你写下“四十日之旱，书灾古未闻……并此焦灼之，何以谋饔飨”，祈祷苍天及时降雨，莫要伤及民生。同年五月雨水肆虐，你怜悯百姓“今年耨获故无事，明年耕播将何术”，感慨“七百万人皆水火，旻苍懵懵到何年。”身处动荡的年代，个体如同沧海一粟，无法力挽狂澜，犹如经历了安史之乱的杜甫，尽管心系苍生，也只能把满腔愤懑寄寓于诗文。历经尘劫后，你成为幽居山中的庄园主人，在《戊辰人日时园独酌》中，你写道“我无活国术，投效请归田。今日归田氛祲空，园林无恙嬉春风”，经历了仕宦沉浮，盗贼侵扰，你看到了故乡的原风景，感受时园中“高树浓阴合，繁花匝地香”，也终于明白内心所求——归隐乡林，著书立说，希望“小筑田园当归隐，时携笔砚校残书”。然而盗贼不断侵扰，连这一小小的愿望也几乎落空。

生于乱世，你是不幸的，可是古人曾说“国家不幸诗家幸”，你笔下的诗篇，如同千年前赤壁月夜之下的箫声，余音袅袅，不绝如缕。接连几日，我都在窗台边读你留下的《㥞雅堂诗集》，明月皎皎，缀于东窗，如同一盏玲珑的灯。今夜，镶嵌于半山的大屯土司庄园，在月光下，是否更加清幽动人？这样想着，思绪又回到了庄园之中。月明之夜，庭中树影斑驳，风移影动，珊珊可爱。那些静默无语的雕栏玉砌，那些守护庄园的青松古木，那些比人的一生还要长久的事物，把逝去的人事衬托得更加久远。

1870年到1934年，这是你生命的年轮。岁月荏苒，透过层层迷雾，我依然努力看清你的容颜，体会你的心情。你是黔西北文学史上的杜甫，同时代学者万慎子评论你的诗歌“沉郁劲健，取法少陵，而声调之高朗，景光之绚烂，笔力之兀傲，有出入义山、东坡、山谷者”，不仅讲到了你与杜甫的相同之处，也将你与李商隐、苏轼、黄庭坚相提并论，可见赞誉之高。清代著名学者罗振玉亦赞“原本风雅，词旨温厚，非学养兼到者不能道只字也”，高度评价你的学识与修养。

有些遇见，从相遇之初便无法忘怀，深藏于心。从此，你的诗集成为我床头的必读书目，你的词句也时常萦绕在我的脑海。夜阑人静时，一次又一次翻阅手机里拍摄的庄园春日，也感动于当地聂书记的悉心讲解。除了口耳相传的故事，还有许多关于庄园的文字正在传播，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到毕节大屯土司庄园，甚至有许多不远千里慕名而来的游客……大屯土司庄园，就是一部活的历史。它见证着明代改土归流后彝族土司制度的盛衰，也见证着余氏百年家族文学的兴替。这座庄园，成为外界了解毕节彝族文化的一张名片。

黔西北这片神奇的土地上，潜藏着太多需要发掘的文明。关于这片土地上隐藏的文化密码，我想用一生的时间，去慢慢找寻。

作者简介

夏苏：女，贵州威宁人，贵州省诗词楹联学会会员，毕节市作家协会会员。作品散见于《中华诗词》《中华辞赋》《贵州日报》等刊。

来源：艺文七星